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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109章 第 109 章

作者:温凉盏本书字数:K更新时间: 举报错误
    卢玄慎生在一个煦暖的早春。

    那一年春天来得早,青柳早早冒芽,积雪初初融化,日光一日比一日暖,卢家绵延数亩的园林百花催开,纷纷打起骨朵儿,连廊下的黄鹂儿都叫的益发动听。

    就在这般盎然春色里,卢玄慎出生在了卢家精巧富丽的大屋里。

    彼时正是世家风头最盛时,满朝文武,尽是崔卢郑王,崔卢又为世家之首,新生儿沾着一个“卢”姓,便强过世间无数人,更何况是彼时卢家最当权的卢攸之子。

    说是含着金汤匙降生亦毫不为过。

    唯一的憾处,便是他是妾生子,是庶出。

    在他前面,嫡母所出的哥哥卢玄起,嫡长都占了,母亲又是崔氏贵女,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名门贵公子,因此打小,他便被生母教导,不要跟哥哥比较和争抢,自己过得好便好。

    但生母多虑了,他从不屑于跟卢玄起比较争抢什么,亦不觉得自己比卢玄起卑微。

    他觉得自己就很好。

    他的生母是良妾,虽然是妾,但也是好人家出身,姿容婉丽,深得卢攸喜爱,生母更是将他捧在手心里疼爱,自小,他吃的是精脍细炙,穿的是云锦纱罗,戴的是金银珠玉,坐的宝马香车,身周向来仆从如云,磕碰一下便是天大的事。

    比之皇族里那些不受宠的皇子皇孙还要强到不知哪里去。

    何必要跟卢玄起那蠢货争气。

    嗯,没错,在那时的他眼里,卢玄起就是个蠢货。

    卢玄起比他早生了三个月,是在冬日里生的,然而,不知道是不是冬日里出生脑子都被冻僵了(毫无疑问这是出自偏见),明明比他大,脑子却远不如他好使,卢玄慎生来早慧,两岁时便能清楚记事了,而那时,卢玄起还是个什么都不懂,只会在院里玩泥巴,跟丫鬟要奶喝的傻小子……

    到得四岁,两人开蒙,卢玄慎的聪慧让所有先生都连连赞叹,卢玄起却不过是尔尔。

    待至再长一些,两人差距更是明显,七岁时,莫说卢玄起,族学中便是年纪比两人大许多的孩子,亦通通不如卢玄慎。族中长辈听闻后来考校他,出去后便对人说,此子日后大有可为。

    卢攸对此并不以为忤,反而大喜,对他更加看重疼爱。

    为此,他和生母招致了一些来自嫡母和卢玄起的嫉恨。

    但他也通通不以为意。

    呵,不招人妒是庸才。

    然后,便是七岁时,卢攸想让他去给一个皇孙做伴读。

    彼时皇权继承未定,老皇帝迟迟未立太子,那个皇孙,亦不过是一个有可能继承大位的王爷之子,真论地位之稳固尊贵,恐怕连他还不如。

    何况他那时骄傲狂妄,什么王孙皆不看在眼里,对卢攸道,让我做伴读可以,但需得亲自看看伴读那人的学识品格够不够格让我做伴读。

    卢攸不仅不气,反而大笑道,吾儿真有吾之风范。

    随后,便让彼时已经是那个皇子侍讲的崔静之带着他,悄悄私下见了那皇孙。

    于是他便看到了她。

    他扮成崔静之的书童,在崔静之一侧侍立,本想观察那皇孙对答时谈吐仪态如何,然而,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画面。

    那皇孙桌案下,藏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。

    玉面粉颊,朱唇皓齿,比他还小两岁的样子,起先便跟只小猫似的,蜷着身子,握着拳,窝在桌案下安安静静地睡着,若不是他站的角度刚好能看到桌案下,压根发现不了她。

    然后,许是他的目光看得太久,亦或者只是被崔静之提问那皇孙功课时的声音惊醒,总之,那黑水晶似的眼缓缓睁开,茫茫然地对上他惊诧的眼。

    黑水晶似的眼渐渐聚焦,映出他的影子。

    随即,整张花朵儿一样的脸便生动起来。

    她用嫩生生笋尖似的手指堵住小小红润的唇,对他做噤声状。

    然后,好似以为这样就搞定了他一般,目光转眼便从他身上移开,移到她身前那少年皇孙身上,先是气恼地挠了挠那少年,得那少年讨好又紧张地悄悄往前一指,随即便也紧张地缩回手,悄悄往上探探头,看崔静之的反应,见崔静之似乎没发觉,便又胆大起来,笑嘻嘻给那少年各种捣乱,而那少年表面身姿笔挺,私下里却亦趁着崔静之不注意时与那女孩儿肆意胡闹。

    卢玄慎在一旁木然地看着。

    心里想着:回去便让父亲打消念头。

    “你是崔先生的书童吗?”

    课一讲完,他连崔静之都未等,扭头就想走,然而,却被不知道哪里冒出的她拦住。

    小小一个孩子,圆不隆冬,比他矮了半个头,身上的锦衣还沾着方才在桌案下睡觉胡闹沾惹的灰尘墨迹,扎好的丸子头也散了半边,珠花不知掉到了哪里,这模样,搁在卢府,可是要被管事嬷嬷狠狠训斥的。

    当然,他可没有帮别人家训斥下人的爱好,淡淡瞥了她一眼,继续转身便走。

    “哎,你别走呀。”

    小小的孩子在他身后跳脚。

    “你不会跟崔先生告状吧?”

    “你叫什么呀?”

    “我拿点心给你吃,你不要跟崔先生说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不说话呀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小女孩又软又糯的声音粘着他,像颗糯米圆子,人也像圆子,蹦蹦跳跳便黏上他,见他一直不回话,最后——便干脆抱住了他大腿,耍起了无赖。

    那满身的灰尘墨迹便全扑在了他身上。

    “答应我不许说,不然不让你走!”

    “松开。”他淡淡却又隐含威胁地说道。

    然而被威胁之人却显然完全没听懂他的威胁。

    “你答应我我就松手。”

    “你先松手。”

    “你先答应!”

    “……松手!”

    “答应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最后,是有人寻来,唤着什么,他还没听清,也完全没意识到,那是在唤她,而她却是兔子一样从他腿上拔身而起,随即又看着自己一身灰尘墨迹,又揪揪自己一边散了的丸子头,抓着那把头发,急急忙忙问他会不会扎头发。

    他用看白痴似的眼神看着她。

    然后那唤人的丫鬟便找到了他俩,看到他后吓了一跳,再看到她那模样,丫鬟顿时暴怒,挽起袖子就要追她。

    而她再顾不上他,撒腿就跑,一边大叫着“冬梅姑姑我下次不敢了!”,一边……却又回头对他又似威胁,又似讨好地眨眨眼。

    配上她那仓皇逃窜的模样,显得格外滑稽。

    滑稽到,让小小年纪便不苟颜色的他,都忍不住扬起了唇角,然后又立时绷住。

    不过是个跟卢玄起一样的蠢货罢了。

    ——虽然,长得倒是比卢玄起可爱多了。

    那日回去后,父亲问他感想。

    本来早就做好回绝打算的,却在话到嘴边时,莫名其妙变成了——“明日再看看。”

    于是第二日,他便继续扮成崔静之书童去看了。

    他只是来看笑话的。

    他这样告诉自己。

    他看得清楚,她和那少年的小动作,哪里还用得着他告密,崔静之其实早就看到了,不过是看着那少年对答还算流畅,便装着不知道而已。也就她和那少年,两个蠢货自以为瞒过了人,天天玩地不亦乐乎。

    而他和崔静之,一个装作没有窥见学生秘密的眼瞎先生,一个则装作窥见她秘密的书童,默契地看着那两人自得其乐,一个收获了和谐的师徒关系,一个,则收获了那小人儿千方百计的讨好。

    为了堵住他的嘴,她给他点心,给他说一箩筐的好话,在他偶然说出自己母亲是妾室后,不知脑补了什么东西,又拿出满满一荷包的金豆子银叶子给他……

    当然,此时他也知道了,她不是服侍那皇孙的小丫头,而是乐安郡主。

    虽然没一点郡主样,但的的确确是郡主。

    是了,那时候她还是乐安郡主而不是公主,正如那时他还是天之骄子的卢玄慎,而不是卑贱如泥的卢玄慎。

    若是那时,他们再大一些,在可以议婚的年纪,那便是再门当户对不过的两人。

    当然,那时他并没有想这些。

    他只是一边觉得离谱,一边觉得有趣,面对父亲的询问,只说再看看,再看看……

    于是看了一日又一日,看得都跟她混地熟透了,甚至还无师自通学会给她扎丸子头,好应付那个管猴子一样管着她仪态的冬梅姑姑,进而收获她一大堆甜言蜜语,甚至还像叫她那个皇孙哥哥一般,叫他“书童哥哥”……

    他在卢家自然也是有妹妹的,当然,不是同一个娘生的,彼此间亦不亲近,哪怕叫着他的名字后面再加个哥哥,他也觉得像在唤别人。

    但如果她唤他“玄慎哥哥”……

    在跟着崔静之去了好些次,跟地崔静之都怀疑他动机后,他想,明天就吓她一吓吧。

    想着脱掉那身书童装束,转而以伴读的身份、以卢家公子的身份出现时,她那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,他便忍不住地笑,甚至还遐想着,等到他成为伴读后,她会不会也像趴在她那哥哥桌案下时一样,在他桌案下睡觉,会不会也趁着先生不注意时跟他嬉闹。

    他想着第二日一早就跟卢攸说。

    他甚至让奶娘将第二日要穿的衣裳用香熏了一遍又一遍。

    他微笑着、雀跃着,等着第二天的到来。

    然而那一天再没有来。

    *

    “贱人!贱人!贱人!”

    “贱人生的亦是贱人!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那么贱,怎么弄都弄不死?真应了贱人命长不成?”

    “你那贱人娘偷汉子时,你是不是就在一边看着,心里嘲笑着我这个傻瓜?”

    “我对你们母子哪里不好了?你们要这般害我?”

    “吃我的穿我的,还要背叛我,呵呵……”

    “贤良淑德,德容言功,既然你娘没学好,那你便替你那贱人娘学一学。”

    “做人要守本分,更要看清自己的分量!”

    “送你‘敬贞’二字,要你知晓——人要心存敬畏,要恪守贞洁,别跟你那贱人娘一样!”

    *

    他蜷缩佝偻如虾子,眼前是茫茫的黑,耳边是声如厉雷的震怒的骂声,一声又一声,一声又一声,来自前后左右,来自四面八方,来自那个曾经被他叫做父亲的男人。

    从云端跌落尘埃,最痛苦的不是跌落时□□的粉身碎骨,而是目之所及再也不一样的风景,是跌到尘埃泥泞里的心。

    欺辱,毒打,折磨,□□的痛总有极限,久而久之,便麻木了,可是心,却还在不断地下坠,下坠,下坠。

    那个曾经被他叫做父亲的男人,用他所有知道的难听的话语咒骂着他,让那些他曾经的兄弟姐妹、嫡母姨娘、丫鬟仆从……让所有人羞辱着他,将他的脸面自尊一次又一次踩进泥里。

    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,你娘是个贱人,你娘跟人跑了,你娘恬不知耻。

    他们一边又一遍地说着,你骨子里留着你娘下贱的血,你是个和你娘一样的贱人。

    什么金尊玉贵的贵公子,什么人人夸赞的卢家奇才。

    那只是因为那时你姓卢,只是因为那时大人喜欢你。

    当你姓氏存疑,当你失去父亲的宠爱,你就什么都不是。

    你没有资格瞧不起任何人。

    因为你就是最下贱最卑微之人。

    一句句,一声声。

    叫他要恪守本分,叫他要知晓自身之卑贱,他们把他浑身的骨头打碎了,磨成粉,扬到风里,不留一点点,让他如软骨虫般只能在地上匍匐、乞讨、不敢妄想一丝丝不属于自己的东西。

    他再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,而是污秽泥淖中以腐尸粪便为食的蛆虫。

    处世之道,圣人之言,济世之愿……都远去了。

    只有谩骂。

    只有恐惧。

    谩骂到无话可骂。

    恐惧到他再不敢睁眼看光。

    只能卑微蜷缩于泥淖中。

    *

    “大少爷中进士了!”

    “大少爷真乃人中龙凤,这么年轻的进士,曲江宴后,怕不是门槛都要被提亲的人踏破。”

    “便是没中进士,就咱们大少爷这出身这品貌,门槛早被踏破了好吧?若不是夫人属意她娘家侄女,便是公主也配得上啊!”

    “那是那是!”

    “……对了,说起来,咱们府上不还有个二少爷,我记得,以前族学里的先生们夸那位二少爷可夸地比——”

    “呸呸呸,提那个晦气的人做什么?那人哪能跟大少爷比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那一年,是他十七岁时。

    亦是卢玄起十七岁时。

    十七岁的他依旧卑微如蛆虫般活着,十七岁的卢玄起意气风发,风头无两。

    那个曾被他当做蠢货的卢玄起,一路顺遂无比的拜名师,扬文名,在无数人的赞许期待中,春闱后高中一甲进士。

    而彼时的她,亦从乐安郡主,变成了乐安公主。

    那年也是个早春。

    曲江边上的杏花早早地开了,春闱过后,江岸杏花粉白如雪,新科进士跨马游街,曲江游宴。

    而也正是那次,乐安公主第一次出现在京城百姓面前,出现在无数少年学子面前。在粉白杏花林里,少女的容颜比苍白的杏花娇艳百倍,流转的眸光,比曲江的流水更蜿蜒迤逦,曲江宴后,赞颂乐安公主美貌姿容的诗句便写满了状元楼满面墙壁。

    曾经小小的孩子长大了,长成倾城倾国的少女,甫一露面,便倾倒了游人无数。

    亦倾倒了卢玄起。

    卢玄起的母亲原本为他定了崔家的表妹。

    曲江宴后,卢玄起便执意退了与崔家的婚事,转而要尚公主。

    那时,皇储之争已有苗头,七王之乱端倪初显,乐安公主是皇帝元后所出,而元后所出的,除了她,还有那个与她一母同胞的兄长,亦是有力的皇位竞争者之一,但除他之外,母族势大的皇子亦有好几个,皇帝正当壮年的兄弟也有好几个,京城内外,暗流涌动,卢家亦在其中斟酌选边站,甚至有更多更大的心思……

    因此那时候尚公主,且还是这样一个立场已经完全绑定了其中一个皇子的公主,其实并不算什么好婚事,起码比不过卢夫人原本定的那位崔家贵女。

    但卢攸与卢夫人拗不过卢玄起,终是同意了。

    正式求娶前,还特地安排两人见面。

    那是那年的七月半,盂兰盆节,佛家里目连供奉十方自恣僧,救母亲脱离饿鬼道的日子。

    卢家添了万贯香油钱,与大慈恩寺一起办了盛大的法事,香烛彻夜烧,莲灯飘满河,远近无论平民百姓抑或高门权贵,赴者云集。

    而每逢此类节日便至大慈恩寺为亡母祈福的乐安公主,自然也去了。

    卢玄慎也去了。

    他穿着唯一一身还算完好的衣衫,提前在河水里将身体和衣衫濯洗干净,拿着偷偷攒下的一点点钱,买了香烛纸钱莲灯,又捡了路边顽童玩过扔掉的面具,掩去面容,躲着卢家人,躲着所有人,孤魂野鬼般,终于寻到一处偏僻无人的河道,才在那里停下,燃香,烧纸,放灯。

    他跪在香烛莲灯前,怔怔看着那点燃的香烛飘出的袅袅的烟,大脑久违地再次转动。

    他想,自己或许不应该这样做。

    那个注定在十八层地狱翻滚煎熬的女人,那个背负着□□之名死去的女人,凭什么值得他这样做?

    若不是她不守贞洁,若不是她妄动贪念,他何至于如此?

    就像卢攸说的,她就是个不知餍足、贪得无厌的贱人罢了。

    所以他为什么要为这个贱人如此冒风险?

    得了失心疯吗?

    他看着摇曳的莲灯,渺渺的烛烟,痛骂着自己,可是,一边痛骂,一边,眼前又浮现出那女人曾经美丽又慈爱的模样。

    是的,他记事早,七岁前的事,她还在时的事,他记得清清楚楚。

    他记得她常常郁郁寡欢的模样,哪怕卢攸来临幸时,也只眼角微微上挑,但唯有看到他时,才会整张脸都笑地美丽璀璨,让他觉得他是她手心唯一的珍宝。

    可是……

    既然是唯一的珍宝,为何最后还是抛弃了他呢?

    抛弃他这个唯一的儿子,抛弃膏粱锦绣的生活,选择跟那下贱的仆从私奔,私奔还私奔不成,蠢到不过几个时辰便被抓回来,然后交代了一切,然后被乱棍打死。

    简直滑稽可笑。

    更滑稽可笑的是,他竟然把关于这个女人的一切,都记得那样清楚。

    她的好她的坏,她最后的抛弃她最后的死亡。

    全都日日夜夜刻在脑里不能忘。

    无法彻底恨她,更无法抛弃芥蒂爱她。

    他脑海里撕扯着,尖啸着,他咬紧了唇,他将唇咬出了血,他徒手抓住那正燃烧着的香烛,烛焰将手心烫焦烫黑……这一切他都一无所觉。

    直到一声轻唤。

    “你的手,不疼吗?”

    清脆又轻柔的声音,仿佛二月雏莺,带点婉转,带点娇柔,是妙龄少女的声音,只听声音,便能描绘出声音主人长相似乎也不错,而随着这声音的响起,一股淡淡的少女香气便萦绕在了身边,甚至还有温热的说话之间的吐息,都随着那轻柔的话声,拂在了他面颊上。

    如此情景,恰能撩动如他这般年纪的少年。

    然而,他却没有半分旖旎心思。

    他下意识只想逃,仿佛地底的老鼠鼓起勇气从地底探了个头,然后被地上的人类发现,于是他惊慌,他颤抖,他怕被人用看脏东西的眼光看他,嘲笑他,讥讽他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了?不好意思,吓到你了吗?”

    “滚。”

    他竭尽全身的力气,从齿缝里挤出这一个字。

    “你先放手,这样很疼的。”

    那个声音又道。

    “……滚!”他再抑制不住浑身明显的颤抖,齿间再度挤出那个字。

    就像卑微的老鼠也会炸起满身的毛,竖起光秃秃的耳朵尾巴,外强中干地恐吓着来人,以为装作一副凶恶模样便能吓退来人。

    少女默了片刻。

    然后,那幽香和吐息便远离了。

    随之而起的是裙裾蹁跹摩挲之声,是环佩轻轻相撞又旋即静默之声。

    走了吗。

    走了吧。

    他的颤抖慢慢停歇。

    同时内心嗤笑着自己。

    果然骨头一旦打碎了,就再也拼凑不起来。

    此时,不用那些人辱骂,不用那些人羞辱。

    他自己已经全然丧失了作为人的勇气。

    连与人正常对话都不能行。

    他无声地讽笑,依旧握着那灼烧着掌心的香烛。

    然而……

    那个声音倏然再度响起。

    在离他远一些的地方,在他闻不到她身上香气、感受不到她温热吐息的地方。

    响起少女更低了一些,但依旧轻柔的声音:

    “抱歉,打扰你了,不过,我也无处可去,好不容易才寻到这处无人的地方,你先别赶我走好不好。”

    “你遇到什么伤心的事了吗?”

    “我今日心情也不好。”

    “我母亲生我时便去世了,我都没见过她,人人都说我母亲好,为了我而放弃了自己,但是,我却总在想,如果她没有为了我,如果她自私一点,活下去,那么又为何不可呢?”

    “每逢年节,我都会来这里为母亲祈福,父亲哥哥还有旁的人便会夸我孝顺,可我知道,我并不算孝顺,我只是做样子,只是因为世人觉得我应该这样做,于是我便这样做了。”

    “然而我内心……对她却好似并没有太多感情,毕竟我从未见过她,而一想到这里,我就觉得又难过又羞愧,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想,但又控制不住这样想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我便又想,如果她当初没有舍弃自己性命生下我多好,可是那样一来,她会被说不贤不慈吧?而我,也就不会还能站在这里发牢骚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父亲跟我说我到出嫁的年纪、到做母亲的年纪了,可我还没想好,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母亲,也不知道该嫁什么样的人,嫁人后,又该过着怎样的生活,如果过的不好的话,我能选择离开吗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絮絮叨叨,琐琐碎碎,全是一个十几岁待嫁少女的小心事,那些苦恼和担忧,比起他的经历,简直微不足道到可笑,但她自己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可笑,兀自真切地烦恼着,述说着,还是对他这样一个陌生人……简直莫名其妙。

    更莫名其妙的,是他渐渐停止了颤抖,连何时放开那灼烧他的香烛也不知道,连何时忘记了那些纠缠他折磨他的念头也不知道。

    就那么听她碎碎念。

    当然,他还是个烂人,所以,他在心里讥讽,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戳破她那无聊的所谓悲伤,在心里用他悲惨的可笑的过往让她闭上喋喋不休的嘴。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,不过,既然是祭奠逝去的人,还是开心一些吧。”——不知道就闭嘴。

    “那个你祭奠的人,一定也希望你开心一些的。”——自以为是最可笑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抱歉,好像没能安慰到你。”——知道就好。

    他没有说一句话,却好似已经跟她说了许久的话。

    *

    远处突然响起急急的唤声。

    少女随之急急起身。

    “啊,我要走了。”

    她说道,随即,未等他在心里想出什么恶毒的反驳之语,她便小步跑走,那本来就已经远去的幽香和吐息,倏然随着她离去的动作彻底离去。

    他喉咙里仿佛被什么梗住。

    他甚至恼羞成怒。

    这算什么啊。

    莫名其妙兀自跑过来,莫名其妙兀自说了一番废话,又莫名其妙兀自离去。

    因为他是见不得光的老鼠,所以就可以随时抛弃对吗?

    他毫无理由毫不讲理地恶意揣测着她,他甚至按捺不住心底的恶意,想着,如果现在追上她,染黑她,玷污她,她又会怎样看自己,还会这样毫无防备地跟一个陌生男人说心里话吗?

    从她言谈透露出的内容和衣裳的香薰,便可以知晓,她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,而这样的小姐……

    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恶念,他终于抬头,看向她,恶狠狠地看向她。

    然后便看到她的背影。

    无数莲灯香海里,虽然朦胧,却仍旧看得出那满身华贵环佩,纤弱婀娜的背影。

    以及那叫着她的人,口中唤出的称呼。

    “公主!您去哪儿了!可吓死我了,您要想吓死奴婢就明说!”

    “哎呀,我去散散步而已,散散步,冬梅姑姑,我们快点走,皇兄不是说今天法事上有惊喜给我吗?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那人影和来接她的人影都渐渐远去了,话声也都模糊不清。

    只留原地的他,脑海中仿佛雷霆炸开,劈开那一片漆黑的混沌。

    公主,冬梅姑姑,皇兄……

    那窈窕的少女身影,瞬时便与年少时,那一个小小的身影合上。

    是她啊。

    原来,是她啊。

    他欢喜地想笑,随即又悲哀地想哭。

    *

    人痛苦绝望时,便会将往昔的快活一遍又一遍咀嚼。

    他快活的时候不多,仅仅七年而已,还有两年是完全不记事的,于是往后五年里,每一份细小的快乐都曾被他反复回忆,反复咀嚼。

    而那些回忆里,有一个小小的女孩子。

    曾经以为平常的接触,曾经以为自然而然的未来,结果却全成了奢望。

    于是那个女孩子,便也连同那些快活的过往,变成他脑海里,一个无法忘却、闪闪发光的存在,一个让他在漆黑泥泞里打滚时,还记得世间还有光明的存在,一个,让他偶尔还能让他记起,自己还是个人的存在。

    如今,这份存在又走到了他面前。

    主动地、那么巧合地,越过千万人海,走到了他面前。

    仿佛命中注定般。

    *

    他想,或许他刚刚应该早点抬起头的。

    起码看看她长大后的样子。

    不不,看了又能怎样呢?

    让她看清他的狼狈,他的卑微,他的满心怨恨,甚至方才他那污秽漆黑肮脏恶心的心思?

    不要。

    即便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,他也不要。

    这样就好,这样就好。

    她不知道他是谁,只以为是一个普普通通萍水相逢的失意人,不知道他的姓名,亦不知道他的狼狈。

    他不知该哭该笑,脸上表情化为奇怪的模样,好在面具挡住,也无人看见,只露出一双眼,看着那背影,深深地,深深地。

    直到——

    她突然转身,回望了一眼。

    那么远。

    隔着熙熙人群,隔着幽幽烛火,隔着幢幢树影……

    就那么一点儿不错的,看了过来。

    看到了他的双眼。

    看到他来不及掩饰的眼神。

    明明那么远,按理应该看不出什么的,更何况他还戴着面具。

    然而,他就是无法控制地忽然手足无措,心跳如擂鼓,眼珠更是一动不动,只能继续用那种眼神看着她,深深地……看着她。

    只看着她的眼睛,甚至都忘记看她那长大后的样貌。

    仿佛是许久,又仿佛只是刹那。

    那已经变成中年妇人的曾经的大丫鬟,发现她转身回望,疑惑地说了什么,于是,她似乎顿了一下,再然后,视线便移开了,从他身上,从他的所在移开。

    在仆从护卫的簇拥下,重新走向那灯火辉煌之处。

    走向卢家人安排好的,她和卢玄起的相会。

    再看不见黑暗里的他。

    *

    那日回去后,他前所未有地亢奋。

    他竭尽所能地打探着她的消息。

    地底的老鼠被所有人践踏,却也不被所有人防备,于是他听到了许多关于她的事,于是他知道了曲江宴,于是他知道了如今她在京中的美名,于是他知道那无数倾慕着她的人。

    她是如今皇帝最宠爱的乐安公主,她同胞的兄长是皇位继承人的有力竞争者,她的前方一片光明,她注定拥有一个璀璨的人生。

    一个跟他完全不一样的人生。

    一个他完全无法企及的人生。

    这也没什么。

    他本就没想跟她有什么。

    只是好奇而已。

    只是想看看,记忆里那个小女孩变成什么样了而已。

    老鼠偶尔会钻出洞看看太阳,却绝不会试图拥有太阳。

    他有自知之明的。

    他不会像那个女人一样,贪婪地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。

    盂兰盆节后,卢攸直接跟皇帝开口,为卢玄起求娶乐安公主,本以为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,但——她似乎并不愿意。

    “公主算什么,咱们卢家的公子,哪个公主配不上?迟早得松口的,如今不过是拿乔而已。”

    他躲在暗影里,听那些仆从狐假虎威的话,心里一边愤怒,一边,却又忍不住地窃喜。

    他甚至压抑不住地幻想,她为何不愿意呢?

    明明卢玄起看上去是个再好不过的驸马人选不是吗?

    他甚至幻想,那日盂兰盆节的那一瞥,或许在她心上留下了影子,以致……

    理智告诉他不可能,别妄想了,滚回你肮脏的老鼠洞。

    可感情却尖叫着,将那日的画面,那日她的眼神,一遍遍地回放。

    他知道,他生了妄念。

    是她让他生出这妄念。

    ——也是她亲自斩断了这妄念。

    在他想入非非时,在他甚至为此,一次又一次试图讨好卢攸,试图让自己更像个人时。

    她答应了。

    她答应了嫁给卢玄起。

    皇帝最宠爱的公主,与名门世家嫡长的公子,怎么看怎么天生一对,怎么看怎么如意般配。

    到处是贺喜之声,到处是说那两人般配之声。

    没有人发现一只老鼠在洞里啃咬着自己的血肉,嘲笑着自己的妄想,将自己又打回了泥淖里。

    她更不知道。

    大婚那日,卢府全府出动,连仆从都穿红着绿,喜气洋洋。

    唯有他蓬头垢面,瘫卧潦倒。

    他去厨房偷了酒,一整壶酒灌下去,卑微懦弱的心里似乎生出了勇气,他不顾人群眼光,挤入迎亲的人群,看着那个卢玄起牵着的、身着鲜红如火凤冠霞帔的身影。

    衣衫不同,却依旧是和他记忆中一样的身影。

    于是他笑,于是他朝那背影伸出手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跑出来的?跑出来丢人现眼么?”

    “看什么看!那可是公主,是你这种下贱胚子能看的?”

    “想在大公子的大婚上捣乱?呸,你也配!”

    拳脚和辱骂如雨点般落下时,他身体蜷缩如虾子,双手抱头护住要害,而红肿成缝的眼,则透过眼前的拳打脚踢,死死地看着那人影。

    看着那人影远去,正如盂兰盆节那夜。

    可是这一次,她没有回头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因为酒醉和毒打,那之后他一直浑浑噩噩,似乎是被人扔在了一个积满灰尘的小房间里,半夜他醒过来,感觉到有老鼠在身上爬,“吱吱”叫着,啃咬着他的伤口和脓血,他低低地笑出声来,那老鼠被惊吓到,“嗖”一下消失地无影无踪。

    他以为他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她面前。

    然而翌日清晨,在他看着那布满灰尘与蛛网的窗台上第不知几只蜘蛛爬过时,有人推门进来,呼喝着,丢给他一套皱巴巴的锦衣,盯着他换上,又厉声呵斥,叫他待会儿不要乱说话云云……

    他仍旧浑浑噩噩,许久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直到被那人带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庭院,一个,他幼时也曾经常来的庭院……卢家的主院。

    他忽然意识到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。

    他转身就要跑。

    那人一脚将他踹倒,拳打脚踢,打地他再也跑不动,才像拎死狗一样地拎起他,又恶狠狠地警告了他一次。

    “进去拜见公主,别的什么话也不许说,不然后果你知道的!”

    于是,他就以那般可笑的模样去见了她。

    比他曾经预想的更糟糕一万倍。

    以至于他无数次后悔,盂兰盆节那夜,为何不早点抬头,为何不摘下面具,起码那时,他身上衣衫是干净的,身体是干净的,面容是干净的,哪怕阴沉若鬼,哪怕眼里漆黑,起码,是干净的。

    好过此时。

    被人像条死狗一样拎到她面前,怕她看到他狼狈脏污的脸,只得伏地,将脸紧贴着地面,让她什么也瞧不见,只能对她说出一句——拜见公主殿下。

    然后她又说了什么。

    那声音,一如那夜那般,轻柔,娇嫩,像雏莺。

    可是,却离他那么远那么远。

    只能隐隐约约听到那声音,闻不到她身上香味,更感受不到她温热的吐息。

    这是自然的。

    因为此时,她是卢玄起的妻子,他的大嫂啊。

    是他万万不能妄想之人。

    啊,是了,她说,他的字挺好的。

    她说“敬贞”挺好的。

    哈哈。

    果然还是那个什么也不知道无忧无愁的蠢货啊。

    从小到大,从始至终,一直那么蠢。

    他忍不住地心底又泛起恶意。

    *

    他不想再见她的。

    他依旧每日蓬头垢面,从不主动出现在她出现的地方,虽然同在一座大宅,但如无意外,两人本该再无交集,正如天上的云不会与地上的泥为伍,就算偶然倒影在池塘,似乎与塘底的泥在一起了,但倒影终归是倒影,云终归会飘走。

    但他却发现,他竟然躲不开她。

    她总是无意般地出现在他所在的地方。

    在他无意间一抬头,便看见远处的她,看不清面容,只觉得那双眼睛,在看着他。

    就那样远远地、远远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一次,两次,三次,四次……

    他无法说服自己那是巧合。

    而卢玄起的反应也说明那不是巧合。

    卢玄起派人来警告他,让他这坨烂泥离他那尊贵美丽的妻子远远地,不然让他好看。

    他无声大笑。

    可是,我的好大哥,是她主动接近我这坨烂泥啊。

    是她对我这坨烂泥感兴趣啊。

    他的心又擅自雀跃地跳起来,他又试图让自己活得像个人,他试图将自己洗干净些,虽然因为被那些奴仆殴打着阻拦着没有成功,但起码,他让她看到了这一幕。

    他又去族学外偷听先生讲课,其实他许多都听不懂了,那么多年的荒芜啊,岂是一朝一夕便能拾起的,但是,听不懂也要听,因为,有人在看着他啊。

    那个阴沟里的老鼠、满身污秽的癞皮狗、池塘里的烂泥一样的他,在被人看着啊。

    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人,也越来越恢复了人固有的贪念。

    因为他已经不再满足于此了。

    为什么只是看着我?

    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?

    猎奇的窥视欲?无处发泄的伪善?还是……别的什么?

    不管什么,靠近我吧。

    都可以给你。

    要什么都给你。

    靠近了,或许我会告诉你,或许你自己会发现,我啊,就是你幼年时曾经认识过的那个小书童,亦是盂兰盆节那夜,那个曾经听过你心事的奇怪的陌生人。

    看,你我并非全无交集,我们纠纠缠缠,始终未曾分离,我们……是命中注定的缘分。

    可是她不。

    她始终那样远远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目光不曾离开他,却也始终不曾靠近他。

    她恪守着她与他身份的界限,不曾踏出雷池一步。

    理智告诉他,她这样做是对的,无论对她亦或是对他。

    可感情上,他痛恨她这样的理智。

    为什么不靠近我啊?

    为什么吝啬地不给予目光以外的任何施舍啊?

    不不,除了目光外,还是有别的施舍的。

    那个突然开始帮助他的老仆。

    明明只是个嗜酒如命的老酒鬼,以前未曾欺辱过他,只是因为空闲时间都用来买醉罢了,可是,却突然向他伸出援手,说什么他帮他,他来帮他养老。

    一个几次差点喝死自己的人也会想养老吗?

    他不信,但这不妨碍他顺势而为,他接受了那老仆的帮助,在外仍旧做出一副烂泥模样,但在无人的时候,终于可以越发像个人,他穿干净的衣裳,吃干净的食物,甚至还有书可看。

    有次趁着老酒鬼酒醉,他终于从他口中撬出自己想要的。

    果不其然,是她身边的侍女吩咐那老酒鬼帮助他。

    那就是她在出手。

    她想要做什么?

    她在期待什么?

    她究竟……是怎样看待他的?

    哪怕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,可他却始终无法控制自己的妄想。

    是她一次次看向他。

    是她让他感觉到自己在她眼里是特殊的。

    是她催生了他的妄想。

    那么,她就要负责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变故总是比预想来得更快。

    早露端倪的七王之乱,在她的父皇驾崩,在她与卢玄起成亲半年后爆发,而且,其中便有卢家的参与,再而且,卢家支持的那一位,并不是她的胞兄。

    那个少年时同样曾被他冠以蠢货之称的少年,哪怕是她的胞兄,是卢家似乎理所应当支持的,却因为早早露出削世家的念头,便被卢攸和卢玄起放弃了,同样被放弃的,还有她。

    而她依旧蠢地一无所知,甚至还以为卢玄起对她有多好。

    他满怀恶意地、又或是怀着某种别样的期待,引着她听到了卢攸和卢玄起的密谋。

    于是,他如愿以偿地看到她的天真和愚蠢被尽数摧毁的神情,如愿以偿地看到她对卢玄起彻底死了心,甚至恨之入骨。

    他知道,他的妄想实现了一半。

    接下来就要实现另外一半。

    可是——

    他看到她跌跌撞撞地入宫,他等着她走投无路,但是,他从未料到她会一去不回,更未料到,他在之后那些年,都再未见到她。

    卢玄起到处找她,金吾卫将京城和周边搜了个遍,却依旧找不到她的身影。

    他自然也找不到。

    她仿佛凭空消失了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再见面,已是几年后。

    几年战乱,物是人非,卢玄起死了,卢家元气大伤,世家争斗不休后终于达成共识,推举一个傀儡上台,而她,和她带回来的那个幼儿,便是众人选中的傀儡。

    她被迎回京那天,他穿上干净的衣裳,站在人群中,仿佛回到那日,她与卢玄起大婚时,不过这一次,没有人再来驱赶殴打他,她的身边,也再没有一个碍眼的身影,他可以堂堂正正地看着她,哪怕她依然没有回头看他。

    他越发活地像一个人,他等待着重新被她看到的那一天,他知道会有那一天,为此,他甚至不惜涉险,设计杀了那个战乱时拿那老酒鬼挡刀的卢家子,他知道,他做的一切,她都会看到的。

    他等啊等。

    可是,却始终没有等到。

    却等来了她要再嫁的消息。

    不是迫于压力嫁给什么世家子,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科进士,一个,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齐庸言。

    据说,她和他是患难相识。

    据说,她和他是真心相爱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而这一次,她和别人大婚的时候,他甚至连站在人群里看她背影的机会都不再有了。

    他好不容易入了仕,他好不容易想要靠着官途一步步走到她面前,然而,在她大婚前,他被贬到了琼州。

    那个偏远,荒凉,离京城那么那么远的琼州。

    她再也看不到的琼州。

    所以,之前他所做的那些,之前他改变的那些,她到底有没有看到呢?

    或许有,或许没有,不重要了。

    他只知道自己的自作多情很可笑。

    他以为的始终只是他以为的,对她来说他究竟是什么?这个问题曾经缠绕了他许久,也让他妄想了许久,然而如今,这个问题或许终于有答案了。

    对她来说,或许,他什么也不是。

    只是一坨妄想玷污云朵的烂泥而已。

    从始至终,都没有改变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延熙十七年,卢玄慎已经在琼州待了十余年。

    从小小县丞到长史再到刺史,升官倒是十分顺利,不过在这蛮荒偏僻之地,升官似乎也没什么意义。

    他从青年变成中年,从满头青丝到早生华发,他无妻无子无亲无友,他日日夜夜对着山风海浪野人,京城的一切都远去了,前尘往事如梦,连那个女孩,那个少女,那个女人,都似乎已经模糊。

    偶尔也会从邸报中看到她的消息,颁布了什么什么法令,实施了什么什么政策,她似乎变了,早就不是他记忆中那个蠢货,不,从始至终他才是蠢货,一个自以为是自作多情的蠢货。

    他以为自己要一生终老于此,没有一个人记起他,悄无声息地死去,当然这或许也没什么不好,至少比在京城时好。

    他只是不知道,他这一生,来到世间的意义是什么。

    他将琼州治理地比之前好上不少,但也仅此而已,仅仅是比那些完全不上心一心只想回京的贬官相比起来的好而已,毕竟他对治理这个地方并没有太大兴趣,毕竟就算他再如何努力,又有谁能看到呢,那么他的努力又有何意义呢?

    又不是没有人想与他结交,甚至结亲,但他一概不理会,一概拒绝,他像条离群的孤狼,萧索地走着,冷眼看着,却再也回不到狼群。

    接下来只要等待死亡到来的那刻就好了,对吧?

    他是这样想的。

    然而,变故,或者说转折,再一次比预想来得要快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延熙十八年,乐安公主还政于延熙帝的第二年,延熙帝召琼州刺史卢玄慎回京,官拜中书舍人,任起草诏令之职,近身侍天子。

    中书舍人直属天子,参与机密,官虽只五品,但与一个穷乡僻壤的刺史相比,却着实是明降暗升,且以日后延熙帝对他的态度来看——无异于一升冲天。

    溺水的人会紧紧抓住手中的浮木。

    找不到人生意义的人,更会紧紧抓住他唯一能抓住的,而在回京得到重用后,卢玄慎的那根浮木,便是对那位年轻天子的忠心。

    他起初并不明白那位天子为何要召自己这样一个人回京。

    他不过一个半废之人,比他学识好、官声好、政绩好的人不知凡几,以常人眼光来看,着实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。

    “你看朝堂上那些人。”

    一次下朝后,帝师王铣笑眯眯地拦住了他。

    “你说你的,我说我的,可没有一个,问陛下怎么想。”

    他看向王铣。

    那日朝会上吵得很凶,但细看起来,却无非两派,世家一派,乐安公主嫡系一派,两派总是吵嚷不休,而那日更是厉害,皇帝几次试图插嘴开口,却都未能插入,最后终究是什么都没说,呆呆地坐在龙椅上,看着那两派人吵地热火朝天,不欢而散。

    这倒与他原本预想的情形有一点点不同。

    他回京数日,自然也对京城情形有些了解,于是自然也知道……她的情况。

    不只是官方邸报中那些她的手段,还包括她的私人生活。

    所以他知道,她并没有孩子,而世人都说,她与延熙帝感情甚笃,她待延熙帝如亲子,延熙帝待她亦如亲母。

    这样的关系,还政后,她曾经的嫡系似乎应该理所应当地归于新帝。

    但世间可没那么多理所应当,她和延熙帝毕竟不是同一人,经历不同,想法不同,见解不同,手段不同……如此多的不同,又如何能让那些她留下的臣子全心全意地将新帝当做她来看待呢?

    新帝缺少真正的、完完全全听命于他的心腹。

    那一刻,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被召回来的意义。

    而那一刻他也似乎终于找到一件可以为之努力的事情。

    既然他需要他,既然他看到了他,那么,他就效忠于他。

    只效忠于他。

    他全力以赴地做着这件事。

    他缺失了太多,他需要学习,于是他夜以继日,于是他焚膏继晷,每日里,他都是最晚离开官衙的那一个,人人都称赞他用心,当然背后亦有人说他装模作样,他都不在乎,毕竟他做这一切并不是为那些人。

    他告诉自己,既然前半生都荒唐潦倒,一无是处,那么后半生,至少要做好一件事,至少要忠于一人。

    他那么忙那么忙,忙到甚至都快把她忘记。

    哪怕同在一个京城,哪怕就在他被召回京不久,便听到她与齐庸言和离的消息。

    但他都无动于衷。

    与他无关。

    曾经那些自作多情,那些擅自妄想,如今看来仿佛只是少年时的一场春梦,醒来后,便是春梦了无痕。

    没错,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她,而他亦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他,起码,不是再为她一个眼神便辗转反侧苦苦煎熬的他。

    她看不到他,那便看不到吧,他亦不需要她。

    他找到了自己余生的意义,除此之外的一切,都必须为之让步,即便是她。

    若她挡在他面前,他便毫不犹豫地将她斩杀。

    他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告诉自己。

    一遍又一遍……

    一遍又一遍……

    然后,他终于出现在了她面前。

    干干净净,堂堂正正,不必乞求她一个眼神,不必揣摩她每一个动作的含义,他甚至可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,就仿佛很小很小的时候,那时,她还是他眼里没有规矩胡闹的小丫头,而他,还是那个高高在上骄矜肆意的贵公子。

    那是最好的时候。

    也是最回不去的时候。

    可也是,他最怀念的时候。

    他按住自己的胸口,对那突然急促的跃动困惑而惊惶。

    不可以。

    不可以。

    不可以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对于自己的异常,他恼羞成怒,他气急败坏,他心底那漆黑的藤蔓迅速地生长缠绕起来,他对自己说:你看那个女人,她只不过是凭着那张脸勾引世人而已,没了那张脸她与别人又有什么不同;他告诉自己,这个女人从来不甘寂寞,从来不缺男人,没有这一个很快就会有下一个,跟你那个不知羞耻贪婪的母亲有什么不同;他告诉自己,醒醒吧,她就是个坏女人,一个你无法掌控,只会让你变成笑话的坏女人……

    他不遗余力地刻薄她,诋毁她,仿佛那年盂兰盆节初见时,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玷污她的恶念。

    只不过那时,他是想将她一起拖入地狱。

    而如今,是怕她将他拖入地狱。

    他必须守住自己的心。

    守住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,那个存在于世的支点。

    所以,当李承平心底怀疑、猜忌的种子越长越高,当她几次试图再染指朝政后,他毫不吝啬对她的恶言,亦毫不吝惜对她的意图进行最恶意的揣测。

    甚至王铣都对他如此作态感到诧异。

    王铣只以为他平日说的那些洗脑的话对他起了效果。

    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。

    王铣敌视她,将矛头指向她,是因为想借她做筏子,本质不过是想踩汤明钧,与汤明钧争势,争一个清流之首的名头,而他,是因为什么呢?

    只是因为忠于李承平吗?

    或许是,或许不是。

    他不清楚,他也不想清楚,他只是凭着直觉那样做,因为只有恶意地揣测她,只有对她口吐恶言,才能让他胸膛下那颗躁动不安又焦灼的东西安定下来。

    而当她对他生气,当她怒瞪着他……

    他便仿佛被一柄抹满了蜜糖的雪亮的刀刃将身上所有筋脉寸寸割开,甜蜜又痛楚。

    所以,就一直这样下去吧。

    只要她不真的生异心,他便亦不会真的对她怎样的。

    他只要站在她面前,让他看着她,无论厌恶也好,憎恨也罢,甚至像看条癞皮狗似的看着他,也无所谓了。

    起码站在那个位置,站在与她对立的位置,她便始终,看得到他。

    *

    “听说老太爷又被大人气倒了?”

    “可不是,老太爷昨儿又找来一堆姑娘的画像,硬要大人从中挑一个,说若不挑,他便立马撞柱子碰死自个儿。”

    “然后呢然后呢?”

    “然后,大人说,哦,那你撞吧。”

    “噗——咳,大人这也太……不过你说,大人为何就是不愿娶妻,是不是真的有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“呸,外面瞎说的你也信!我倒是觉得……”

    “嗯,觉得什么?”

    “觉得,咱们大人不娶妻的原因,恐怕跟另一位大人相似。”

    “另一位?”

    “礼部那位齐大人。”

    “嘶,你是说——?”

    “你没听说吗?当年那位离开京城时,咱们大人魂不守舍,一路从皇宫跑到了那位的府邸门前,而且据说,若不是那位提前走了,咱们大人几乎也要跟着一起去琼州了!”

    “……不能吧?咱们大人可是宰相,宰相啊!堂堂宰相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人、咳,虽然那个女人是那位——但也不至于就为她就抛下一切走了啊,再说——人家可是有正经驸马的!”

    “切,不信就算了,反正我信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午休时分,卢玄慎趴在案头睡了一会儿,醒来时,便听到外头小厮低声说着他的八卦,他没有出声打断,更没有动怒,而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听了全程。

    等到话题似乎终于告一段落,才推门出去。

    两个小厮吓了一跳,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他们刚才的闲话,但看表情——应该是没听到?

    两个小厮放下心来,忙上前听候吩咐。

    作为卢相的小厮,虽然风光,但也着实比普通小厮辛苦些,因为他们主子,那就是个干活儿不要命的主,虽然以前就以勤政著称,但近两年,却似乎更加变本加厉了,不仅自己不要命,使唤起手下——哪怕是他们这种小厮来,也是丝毫不客气,恨不得把每个人都掰成两瓣使那种,他们俩本只是端茶倒水跑腿儿的小厮,结果却愣是被大人操练地连账本公文都会看了……

    好在,他们大人除了这点,别的倒都很好,尤其除了政务便没别的什么活儿,不用他们去做家宅后院的什么污糟事儿,大人又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人,即便有个老太爷成天想着法儿地逼大人成亲娶妻,但却从未成功过,反倒给他们这些下人贡献了不少谈资。

    从这个角度而言,他们倒是相当轻松好命了。

    而今日,果不其然,又是忙到官衙再无一人,等到回府的时候,头顶已是满天星。

    然而,出外宫城门的时候,他们大人却不是唯一一个此时才离开的。

    远远地,便看到从礼部衙门方向走来一人,绯红的衣袍,远看便知是个大官。

    而一看那人,小厮甲便朝小厮乙挤眉弄眼起来。

    小厮乙一看,哦豁一声。

    ——这不就是白日里他们谈论的另外一个八卦人物吗!

    卢玄慎远远地便看到了齐庸言,他没有在意,兀自上了马车,上车后,倚着车厢,就着车内昏黄的琉璃灯,从胸口翻出一本随身携带的薄薄的小册子,垂眸细看。

    直到马车猛然一晃,他躲避不及,身体前倾,脑袋都要撞上车厢,手中的册子也手一滑便似乎要飞出去。

    他来不及稳定身子,只急忙去抓那册子,于是便顾不上头,额头重重撞在了车厢上。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他小心收好那册子,掀开车帘,便朝外问道。

    “大人,前面那位大人的马车突然停下了。”车帘外,小厮也很郁闷地指着前面道。

    卢玄慎往前望去,便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,以及马车里钻出的熟悉的人。

    齐庸言。

    “实在抱歉,相爷,下官的马车坏了。”

    齐庸言走上前,笑着抱歉道。

    但因那笑容,那歉意便显得丝毫真诚也无。

    卢玄慎定定看他一眼,随即不发一言,撩起帘子,便又坐回了马车。

    “卢相稍等!”齐庸言却拦住了他。

    *

    齐庸言上了卢玄慎的马车。

    两人其实算不得太熟,虽然每天上朝抬头不见低头见,但向来谈论的都只是公事,像这般私下,且只有两人的场合——似乎只有一次。

    睢鹭考试的那次。

    卢玄慎突然找上他,对他说,他对乐安的深情,令他动容。

    而某种程度上,正是因为他那番话,才更坚定了他不放弃乐安的念头。

    ……虽然,不放弃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效果。

    齐庸言闭眼苦涩一笑。

    “齐大人有话请直说,我很忙。”

    卢玄慎淡淡地道。

    齐庸言收回思绪,正襟敛容,朝卢玄慎拱手一揖:“卢相,今日冒昧,实为有一不情之请。”

    卢玄慎点点头,示意他继续。

    齐庸言深吸口气,道:

    “听闻广州经略使今年即将调任两湖,下官不才,自请赴任广州。”

    官员调动由吏部安排,而吏部是卢玄慎的地盘。

    而他本已在去年升任礼部尚书,从一部尚书到偏远之地的地方官,这样的调动,已经称得上说得上贬谪了,正常几乎没人会有这样的请求,且这样一来,空出的礼部尚书这个位置,正好让卢玄慎安排他更属意的人,这个买卖,齐庸言觉得卢玄慎不会不做,所以,他才如此冒昧又直截了当地提出。

    卢玄慎顿了片刻,随即,轻笑起来。

    “广州?不是琼州吗?”

    齐庸言脸上未见窘迫,只看着他,拱起作揖的手都还未放下。

    他的心思并非什么见不得人需要隐瞒的事,何况卢玄慎这个曾经对他说过那样话的人,就更是清楚他为何有这番举动,所以,他不避不让,坦然应对卢玄慎那似乎带了些讥笑的话语。

    他那般坦然,甚至甘之如饴。

    卢玄慎缓缓收起了笑。

    倚回车厢,不觉又摸了摸胸口,那放置那本小册子的地方。

    “齐大人请回吧,官职调动自有吏部安排,不是我说了算的,而是看您适不适合,若是不适合,您便是自请做个小县丞也没用。”

    虽然从一部尚书到一个偏远地方的地方官,看上去是纡尊降贵了,但实际上,一部尚书还真不一定能当好一个地方官,那是两套完全不同的体系,齐庸言久居京城,亦一直在礼部做事,对地方庶务不说一窍不通,也是了解甚少,按这个标准来说,这个广州经略使,他还真当不起。请牢记收藏:玫瑰小说网,网址www.meiguixs.net 玫瑰小说网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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