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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112章 第 112 章

作者:温凉盏本书字数:K更新时间: 举报错误
    我叫春石,春天的春,石头的石,是乐安公主身边最得力的侍女。

    当然,这是来琼州之后的事了,在京城时,我是公主身边四个贴身侍女里最年轻最没资历的。

    我不是公主府家生子,也不是累代的官奴,而是有一年,家乡遭了水灾,父母家人全都死光了,就剩我一个,于是只得自卖自身,辗转到了公主府。

    公主啊!

    那种只在戏台子上看过的、据说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、眼睛长在鼻孔上的人唉!

    我第一次见公主,是隔着许多人,远远地望着,而那远远望去的一眼,便让我目眩神迷。

    只一眼便让我确信,公主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人!

    而后来,我又觉得,公主不只是最漂亮的人,更是最好的人!

    她对人没有架子,她关心我们这种奴仆,她请先生教我们读书识字,请绣娘教我们针织女红,她能跟府里的孩子们闹成一团,又能对着抚养她长大的冬梅姑姑耍赖撒娇……

    她更温柔体恤着她看到的每一个人。

    那天,我在院子里洒扫(那时我还是个只配扫地的小丫头),突然听到一个好听的声音:“你叫什么名字?好似没见过。”

    抬头,就看到了那张最漂亮的脸。

    然后就莫名其妙聊了起来。

    然后聊到导致我卖身为奴的那场水灾。

    不久之后,我再去打探我那被大水淹了的家乡的消息时,便听到说,朝廷之前一直拖着的赈灾粮食终于送过去了,而且,朝廷还派去了御史,彻查当地官员。

    十几日后,那御史带了满身血渍归来。

    我家乡那个欺压百姓、鱼肉乡邻,水灾到来时莫说救灾,跑得比谁都快的县令,被当地斩杀。

    而在御史回京第二日,我在公主府的花园看到了那位大人,他对公主说:“幸不辱命。”

    御史走后,公主便唤人叫我,将我的卖身契还给了我,还给了我一包钱,说,我本不该如此,说我是好人家的儿女,若我愿意,她便叫人送我回乡,若我不愿,也可继续留在府上,只做雇工一般,等到以后嫁人,也是以良家的身份出嫁。

    我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。

    并且发下誓——一定要成为公主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!

    以我在人牙子那里听到的说法,按说我这样外来的出身,是不大可能得到贵人的重用的(他们总是更喜欢用那些仆人生的仆人),但是,公主岂是一般的人?

    我脑子不算聪明,读书读不好,针织女红也学不好,冬梅姑姑总说我笨,但是,我梳头学得好!凭着一手梳头的好手艺,我被冬梅姑姑看中,做了公主的梳头侍女,勤勤恳恳,本本分分,终于成为了公主身边最厉害的最得力的——嗯,梳头侍女。

    我可是要一辈子给公主梳头的人!

    没错,我就是这么没出息,觉得给公主梳一辈子头便是天大的成就了。

    *

    去琼州时,公主问了公主府的下人们,问谁愿意跟她去琼州。

    琼州啊,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,而且听说那里蛮夷瘴疠满地,鸟不拉屎又九死一生的地儿,说实话,但凡日子过得好点的,谁愿意背井离乡地去那么远的地方?

    哪怕公主对我们这些下人一向很好,也有许多人并不愿意离去,尤其拖家带口的,上有老下有小的。

    最后,公主府上千人,愿意跟去的,只有寥寥不到四百人,这还是算上那些完全听命于公主,公主去哪儿他们就去哪儿的侍卫。

    当然,冬梅姑姑夏枝姑姑秋果姐姐和我,我们四个平日最亲近公主的人,自然是异口同声都说要跟去。

    但是最终,跟公主去的却只有我一个。

    “冬梅姑姑年纪大了,经不起长途跋涉,况且故土难离。”

    “夏枝和秋果都成家了,孩子丈夫家人都在京城有营生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公主这样说着,主动劝说了冬梅夏枝和秋果,最后,就只让我这么一个无牵无挂的跟去了琼州。

    临行前,冬梅姑姑哭成了泪人,一再地嘱咐我照顾好公主,不然哪怕她在京城也要让我好看,夏枝和秋果也仿佛有说不尽的话交代,好似我是第一天服侍公主的不懂事儿小丫头似的。

    切,我可是年轻一辈侍女里最厉害的好不?

    哪怕只有我一个,也一定能服侍好公主。

    我如此雄赳赳气昂昂地想着,便跟着公主去了琼州。

    呃,这样说也有一点不准确。

    我并不是跟公主一起到的琼州,而是晚了公主一步,跟在后头的大队人马里。而公主,金尊玉贵的公主,连我也没带,只带了几个功夫最好的侍卫,轻车简从,以最快的速度,去琼州,去找驸马。

    其实那时,我有一点不理解公主。

    我不明白公主为什么要去琼州,要放弃安定优渥的京城生活,非要去那偏远地鸟不拉屎的地方——当然,对外的说法,公主是去追驸马去了,可我们这些贴身侍女都知道,找驸马是原因之一,但绝不是全部。

    毕竟,找驸马哪里用得着让我们这些跟去的下人,做好一辈子不回京城的准备?

    公主,是打定了主意此去便不再回。

    我不理解。

    虽然也曾听到冬梅姑姑私下忧虑,觉得圣上与公主之间似乎有了些嫌隙,但那不是都过去了吗?离开京城前,圣上的态度可一点不像跟公主有嫌隙的样子,反而不停地找借口封赏公主,驸马走后短短一年,公主的食邑便又加了一千户,让那终于解禁能出门了的南康公主,听到后气得,自个儿把自个儿锁了半年没出门。

    而到公主离开时,圣上的表现更不像有嫌隙。

    公主走后第二天,圣上来了公主府,听说我要跟去琼州后,便把我叫到跟前,跟冬梅姑姑夏枝姑姑秋果姐姐一般唠叨,翻来倒去琐琐碎碎地说了许多事项,让我一定要照顾好公主。

    也太不相信我的能力了吧。

    要不是他是皇帝,我一定要给他翻个白眼。

    终于挨完这一番唠叨,我退下继续收拾东西,可几次路过,都看到圣上一个人在公主院子里站着,孤零零的,不知为何,只那身影,便让我觉得哀伤。

    于是我便知道了。

    圣上不舍得公主。

    哪怕曾经有过嫌隙,但他们仍旧是最亲的姑侄,仍旧是血脉相连的亲人。

    因为有着亲人还在这里,公主劝说了冬梅姑姑她们留在京城,可是,公主的亲人朋友也都在这里啊。

    圣上、希微道长、那些与公主相交莫逆的大人们……

    离开了京城,去到了琼州,也就离开了这些公主最亲近最熟悉的人们了啊。

    所以,我不理解。

    但再不理解,我一个小小侍女,公主说啥我干啥,自然也不会问,于是,两日后,我便跟随大部队,追随着公主,一起去到了琼州。

    琼州,琼州。

    这个京城人口中偏远蛮荒的地方——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好吧!

    嗯,虽然的确偏远蛮荒,但是,绝对不是鸟不拉屎!

    而是稻子一年可以三熟,根本饿不死人,因为走着走着树上都能掉下个好吃的果子(当然,要先保证不被那些比人脑袋还大的果子砸死……),京城贵得要死的香料这边漫山遍野都是,还有那最好的南海珍珠,公主爱吃的海虾海味……连那天,似乎都比京城更蓝更好看。

    当然,除了这些外,条件的确还是有些艰苦。

    我到时,码头上有集市,驸马大人还修建了屯所,但即便如此,跟京城也是天上地下。

    没有林立的店铺,没有奢华的宫殿,没有南来北往的人们。

    连想给公主置办些更适合当地的轻便衣衫,都找不到卖成衣布料的铺子。

    住的地方就更差。

    官衙又小又破烂不说,反正驸马和公主几乎不住官衙,大半时间都待在新修的屯所,可那屯所——就是一排排的矮屋子啊!

    连个二层的小楼都没!

    更别提什么假山流水,什么花园回廊,什么高门朱墙……

    要是冬梅姑姑在,看公主居然住这种屋子,我估摸着她又得哭成泪人。

    更何况,我刚到琼州,第一眼看到公主时,压根没敢认。

    她没有穿在京城时那些繁复华贵的衣裳。

    没有梳在京城时繁琐精巧的发髻(当然,我认为这是我不在的缘故,我不在,也没人会梳那些发髻!)。

    没有戴那些价值千金的首饰。

    她穿着连印花都没有的棉布衣裳,发髻简单,和驸马一起,和那些罪民和那些土人一起,踩在灌满水的稻田里,衣裳上满是泥点,若不是脸还是熟悉的,我真不敢认那竟然是我眼中一直金尊玉贵的公主……

    天可怜见,没有我在,公主都苦成什么样儿了!

    虽然,公主好似一点不在意。

    我更不理解了。

    但不理解归不理解,公主不在意是公主的,我这个公主的侍女,却不能忘了自己的本职。

    于是,作为公主身边最能干得力的侍女,我挽起袖子,摩拳擦掌,准备大干一场。

    公主从京城走得匆忙,几乎什么都没带,但我来时,冬梅姑姑她们可是收拾出了好些东西,圣上又赐了好些东西,什么四时衣裳、钗簪环佩、起居用具、头油香胰……

    哪怕是在这鸟不拉——呃,在这鸟很多的地方,我定也要让公主过地舒舒服服、精致美丽,跟在京城时一般无二!

    嗯,然后就被公主说——春石你歇歇,明儿我上山,这些东西都用不着。

    是的,公主上山去了。

    那除了码头、衙门和屯所外的地方,放眼望去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大山,那不知道藏了多少足有巴掌大的虫子、水桶粗的蟒蛇的大山。

    公主说,要在这里生活,就要了解这里,这里的山,这里的树,这里的水,这里的民。

    所以,她没有舒舒服服待在屯所(虽然那屋子实在简陋,但驸马布置的还是很用心的,只要不出去,就还算舒适),而是和驸马一起,跋山涉水,进深山,觅深林,寻土民。

    作为公主的贴身侍女,哪怕被那些虫子蟒蛇吓得瑟瑟发抖,我还是坚强地跟上去了!

    而山里,除了那些虫子蟒蛇,还有令人闻之色变的瘴疠。

    我们就不幸遇到了。

    回来后,我就病倒在床。

    同样病倒的还有公主。

    公主的身体并不算太好,冬梅姑姑说,公主年轻时,也就是七王之乱时,很受了些苦,身子也在那时落了虚,前些年又忙于政事,一直没能好好休养,好在几年前终于不用忙了,才终于养好了些,但也只是好了些,底子还是虚的。

    于是这一场病,公主比我病地更严重。

    我毕竟年轻,身子也不错,同来的那批人里就有几个圣上硬塞来的御医,喝了御医开的药,只一天,我便能下床了,第三天,便全好了。

    可公主却还一直昏昏沉沉的。

    而我也病着的那两天,是驸马一直贴身照顾着公主,衣不解带,寸步不离,哪怕我好了,让他去休息,他也不离开。

    等到驸马终于疲累地去小憩的时候,我守着公主,看着公主因为病痛萎靡发黄的脸,更加觉得不解和心痛了。

    公主她,怎么就不懂得心疼自己呢?

    远离亲朋,抛下一切,来到这偏远之地,还那么拼命……这里又没人逼着她努力,上山前,驸马明明也劝她不要去的。

    我终于还是没忍住,把心里话说了出来。

    却没注意,公主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,无力地睁着眼,却又笑着,对我道:

    “以后,你就懂了……”

    可我还是不懂。

    好在,那场病,公主终于是挺了过去,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,甚至因为琼州的四季如春(夏),加上几个御医小心伺候,身子反倒越发好起来。

    然后一好起来,便又和驸马一起上山下海。

    我怎么拦怎么劝都挡不住。

    也是,我只是个侍女,公主怎么可能听我的话,这儿也没冬梅姑姑,如今,也就驸马的话能让她听一听了,可驸马——

    驸马虽然担心,但最多只让她注意身体,在外时时时看顾着她,却从不真拦着她。

    我更不懂了。

    *

    但再怎么不懂,日子也这样过下去了。

    我渐渐习惯了琼州的日子,这里没有高大的围墙,精巧的建筑,如云的仆婢,公主似乎也不再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公主,不用去赴那些满是贵人的宴会,于是我这个专职给公主梳头、搭配衣裳的最得力侍女,原本的用处便也小了许多。

    但我能陪着公主上山下海,能在公主跟刁民对峙时挽起袖子挡在前面,能领着屯所的那些妇人组建娘子军下田纺布下厨识字(没错,作为公主的最得力侍女,我可是识字的!)。

    每当做这事时,公主便夸我能干,嘿嘿。

    嗯,虽然跟冬梅姑姑跟圣上嘱咐的有点出入,但我应该,也算完成使命了吧?

    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。

    我到琼州的第三年,岛上所有流民及后代几乎都归顺了屯所,将屯所建地越来越大,开垦的田地越来越多。

    我到琼州第六年,岛上犄角旮旯的土族部落都被公主驸马摸了个遍,他们一个个地归顺,走出山林,走出蛮荒,学会耕种和买卖,穿上纺织的棉布,用上冶炼的农具,窑烧的瓷器,不再靠祈神拜神治病……

    我到琼州第十年,屯所产出的粮食,不仅能够供应全岛所需还有剩,再加上遍布全岛的果树,这些我们岛上自己吃不完的,便运到内陆贩卖,再买那些内陆产而我们不产的东西来岛上。

    而岛上能卖的,自然不止粮食果蔬,还有那些价值高昂的珍珠玳瑁香料,随着土族的归顺,这些东西的开采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顺利。

    于是,第一次来琼州登岛时,那个小地可怜的码头,便一年年扩充,直扩充到比我初见它时大十倍还多,而码头上那个小集市,也成为了整个琼州最繁华的地段。

    内陆来的客商,广州交州出发去南洋的海船,都在这里停泊汇聚。

    我到琼州的第十五年,公主跟我说,琼州的税收,已经可比江南之地,这还是在琼州田赋丁赋普遍比江南轻的情况下。

    因为人少,地多,豪横!而且商贸发达,商税自然也多,所以不靠田赋丁赋过活!

    而随着琼州源源不绝的粮食果蔬、珍宝香料运到内陆,随着琼州收上越来越多的税赋,琼州便也跟那袋子里的锥子似的,再也不能被人忽视。

    越来越多人发现琼州的好。

    那些被流放到琼州的犯人,一登上岛,总是一副被雷劈了不敢置信的土包子样,有的还一再地追问,这里不是琼州吧?琼州不该是如同阴曹地府一般的地儿吗?

    每当这时,我就会扬起头,挑起眉,好好地嘲笑这群土包子。

    嘿,睁大眼瞧瞧,这就是琼州,我们公主和驸马的琼州!

    最好的琼州!

    这时候,我好像才终于有点明白公主了。

    这么让我这个小人物骄傲自豪的琼州。

    是公主和驸马的琼州啊。

    是他们努力半生,奋斗半生,是他们抛却繁华,告别亲朋,远离家乡,筚路蓝缕,一手建立起的琼州啊。

    今日的琼州,就是给予他们的最好的回报。

    到琼州的第十八年,是个有点点特别的年份。

    这一年,是公主的整六十大寿。

    虽然我觉得,六十岁的公主眼睛依然清澈漂亮,六十岁的公主性子依然活泼有趣,六十岁的公主依然是天底下最好最漂亮的公主。

    但是,六十岁的公主啊,她的头发白了,她的皮肤松了,她额头眼角的皱纹,用脂粉再也遮掩不住了,她再不能上山下海,不知疲累地辛劳了。

    我梳着她的白发,想尽法子地找那能将白发染黑的药,但她却拦着我,说,她就像那傍晚的日头,就算看上去再怎么辉煌,但也终归快落了,又何必强撑着。

    可是公主啊……

    您的驸马,此时才三十六岁啊。

    不是六十三岁,而是三十六岁啊。

    他的头发还乌黑,他的眼角还未出现细纹,他身高体健依旧能上山下海,他是整个琼州最漂亮最有魅力的男人,他还在被人称作春秋鼎盛的年纪。

    他与公主您站在一处,青丝映着白发,那般刺眼啊。

    我曾以为,公主和驸马初遇时,在京城那么多人的谩骂、质疑和不看好中结合,便是他们遇到的最大阻碍,可后来慢慢才知,结合不难,相守才难。

    多少人鸳鸯冲破重重阻碍千辛万苦的在一起了,却在真正在一起后,在一日有一日的相处摩擦中,相看相厌,那些原本不在意的对方的缺陷,一日比一日让人如鲠在喉。

    于是最终,劳燕分飞。

    初遇时,公主虽已不再年轻,但起码仍旧貌美,与驸马站在一起,只看得出比驸马大,差距却不至于如此大。

    而如今……

    公主一天天老去,驸马却还不到他们初遇时,公主当时的年纪。

    不知情的人看了,往往不会将他们当做夫妻,而是会当做母子。

    而这样的事,也确实发生了。

    公主六十大寿的大宴上,整个琼州有头有脸,甚至离得近些的广州交州等地有头有脸的人,都来了。

    有个广州官员家的女儿,不知是真不知道,还是装不知道,将公主唤成了驸马的母亲。

    当时,驸马的脸一下便冷了。

    当时便叫人将那少女,连同带她来的官员,一起赶了出去。

    此后,那个官员再没有在琼州出现过,后来我听说,他在广州任期还没满,便被官降三级,再调到了最北边的漠北之地——嗯,跟琼州不同,那可真真是鸟不拉屎的地儿了。

    而这个贬职和调令,便是驸马的手笔。

    这是我知晓的,驸马做过的唯一一件公报私仇的事儿。

    此后,再没有不长眼的人当面弄错公主驸马的关系。

    可没人说,不代表不存在。

    前些年太忙,太穷,大家都忙着努力,忙着过上好日子,于是便都不怎么讲究,更何况那时琼州压根没什么所谓有头有脸之人,整个琼州,只有公主和驸马。

    可如今,日子越过越好了,人心,便也浮动了。

    碎嘴的话便也多了。

    驸马治得了那说错话的官员一家,却治不了那些私下里闲人的悠悠众口。

    明明公主驸马那么好,明明他们两人之间再没旁人,可在那些不知情或心思阴暗的人眼里,他们便是顶顶怪异的一对,便是定然没有真情,只有利益勾兑的一对。

    便是知道他们平日感情的,也觉得,那感情迟早会消泯无踪。

    我常想,若是没有那二十四年的距离,他们本可以成为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。

    而有了那段距离……

    莫说外人,其实便连我,也常常悲观沮丧。

    谁不爱青春年少?

    谁能忍受自己满头青丝身康体健而爱人却已是白发老妪?

    谁又能忍受,自己被人当做丈夫的母亲?

    反正我是做不到的。

    我兀自担心着,忧虑着,尤其在不久后,公主又大病一场之时。

    六十岁的公主,身体再不如以前,哪怕这些年,她保养得算是很不错,但到底已经六十岁,

    于是本来不过一场风寒,最后竟气势汹汹,让她卧床数日不能起。

    那是那么多年来,公主病地最严重的一次。

    那老御医的儿子小御医说,公主这般年纪,这情况有些凶险。

    我心急如焚,日日侍奉在公主床前,而驸马本来也和我一般守着公主,但公主倒下了,琼州不能再没有他,于是他总要离开,总要在公主还昏迷不醒时,去外面处理那似乎总也处理不完的事。

    我知道,我想得太多了,但我总担心,担心驸马是不是厌了倦了,是不是再也无法面对公主那不复年轻貌美的苍老病容,是不是想着公主马上要死了他终于可以摆脱公主另寻佳人了……

    于是夜里,我做了个噩梦,梦见驸马牵着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走到公主病床前,对公主说:公主,我尊您敬您,但您年纪太大了,只适合做我的母亲,这个,才是适合我的女子,才是我喜欢的女子,请公主成全。

    第二天,我恍恍惚惚,看见驸马,便恨不得上去挠他的脸,等手都伸出去了,才忽然晃过神,意识到自己把梦当真了。

    不过,他要敢真对不起公主,我必会挠烂他的脸!

    连着已逝的冬梅姑姑夏枝姑姑秋果姐姐的份一起挠烂他的脸!

    我恶狠狠地想着,直到驸马又匆匆地出去,处理那怎么也处理不完的该死的政务后,我依旧满脸恶狠狠地,然后,迷迷糊糊醒来的公主喊了声水,在我急忙去倒水的时候,还努力抬起眼皮,看了眼我,问我怎么了。

    可我的公主啊,我怎么敢说。

    公主是个心大的,似乎从来不曾有过我这般的忧虑,她甚至从不管驸马在外应酬时去什么地方,见什么人,似乎完全不在乎他是否有别的女人,是否在外偷吃。

    可是我知道,公主她在乎,她在乎得不得了,她可是眼里揉不进一粒沙,前面两任驸马触了她的雷,她便当机立断,再也没有给他们一丝机会的乐安公主啊。

    往日里,还在京城时,说起那些高门八卦,说起那些男人上花楼、养外室的,她都是不屑一顾,直言那种男人脏死了,教导她们万一遇到这种男人就干脆和离,千万别惯着。

    所以,她不管驸马,是因为她相信驸马。

    而我不能打破这份信任,哪怕我自己并不能像公主那般信任驸马,更何况在公主这般情形的时候。

    我在公主面前装得无懈可击。

    可或许是我的心思太明显,在面对驸马时太不加掩饰。

    那日回来,驸马便问我到底发生了何事。

    而我也实在憋得狠了,被他一问,便不过脑子地、将藏在心底许久的话滔滔不绝地脱口而出……

    我的担心,我的忧虑,我对公主的心疼,我对驸马的不满不信任。

    说完后,我觉得我完了,驸马怕不是要杀我灭口。

    我沮丧着,垂着头再说不出一句话,等待着自己悲惨的命运。

    然而最终,却只等到了一片沉默。

    旋即,响起驸马离去的脚步声。

    我不明白驸马的意思。

    可是,既然驸马没有杀我灭口,或许起码证明,他现在还没有那些背叛公主的心思?

    那日后,驸马又外出了两日,到第三天,他带了点笑对我说,外面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,他终于不再用外出,终于可以日日守着公主。

    于是驸马便又代了我日日守在公主床前。

    我很高兴,然而,这份高兴并没能持续多久。

    因为,公主的病重并没有因为驸马守着而好转,反而好似有了更凶险的征兆,虽然小御医说只要挺过去,公主就能起码再活十年,可这话不是废话吗?挺不过去怎么办!

    我急得团团转,甚至病急乱投医,找了琼州几个据说部族神灵很灵的巫医,准备让巫医给公主看看。

    却被驸马挡在了门外,不许巫医进去。

    我气得再也顾不得他是驸马,破口大骂,说他是不是想趁机谋害公主。

    驸马让人将我赶走,不要在这里大喊大叫吵到公主,然后便将自己关在公主房间,除了大夫,不让任何人进去。

    我冷静下来后,也知道自己是病急乱投医了,但对驸马不让巫医进门的芥蒂却仍在——我觉得人在心急时犯蠢才是正常的,像驸马这般,这时候了还能衡量真假利弊的,甚至连试试都不试试的做法,只能说明——他没有真的急。

    我就这样一边焦急,一边心怀芥蒂地等待着。

    一直又等到了三天后。

    终于等到了好消息。

    看到公主终于坐起来的模样,看到她虚弱地对我笑地模样,我哭地一把鼻涕一把泪。

    于是,直到离开公主房间,才惊骇地发现——

    那个一直站在公主身旁,握着公主的手,守了公主三天三夜,我却因心怀芥蒂,甚至直至此时仍旧怀疑他存心谋害公主因而刻意不愿看他的男人。

    白了头。

    还不到四十,脸上一点细纹没有的驸马,白了头。

    那满头白发,竟比病床上公主的白发还多。

    我想问发生了什么,却被小御医赶紧拉出了门。

    临出门前,我听到公主轻柔的话声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……变成这样了啊?”

    “变成这样,你会嫌弃我吗?”

    公主笑了笑。

    “说什么傻话呀。”

    “嗯,我也觉得是傻话,你怎么会嫌弃我,就像……”驸马笑了下,没有说下去,但我当时便脸一热,猜到了驸马后面的话。

    ——公主不会嫌弃驸马,就像驸马不会嫌弃公主。

    看到那白发,我终于明白,不是只有大喊大叫和犯蠢才是着急,亦不是不露声色便是不在乎。

    最后,噙着泪,轻轻为他们关上房门时,我听到两人最后的对话。

    “所以,为什么头发会变白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大概是因为,我太害怕了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“我只怕……不能与你共白头。”

    *

    果如小御医说的那般。

    那次大病之后,公主的身体便再没有那般凶险过,而在精心调养和锻炼下,平日里身子骨更是比许多四五十岁的人还好,这样的光景,一直持续到了又过了十年,公主七十岁时。

    七十岁啊。

    人生七十古来稀,七十岁,已是难得的高寿,且公主这一生,虽然有些坎坷,但终归是极尽尊贵殊荣的一生。

    或许唯一的遗憾,便是始终没有子嗣,但此时的琼州,乃至广交一带,乃至全天下,谁人不知乐安公主之名,谁人不敬仰爱戴乐安大长公主?

    遥远的京城,有人在皇家太庙为她始终留下位置,让她得享整个皇室子孙后代香火,眼前的民间,早在她六十岁病重那年,便有百姓自发为其建生祠,倾全州之民日夜为她祈福,哪怕痊愈后,亦香火不断。

    哪怕她没有亲生的儿女,但那些记着她念着她的人们,他们会生下孩子,他们的孩子又会生下孩子,她的生祠矗立着,她的故事流传着,她得享的香火,她的名字留存于世间的时间,远比大多数人都要多都要长久。

    公主对我说,她这一生无憾了。

    从初生的朝阳,到终将落幕的夕阳,她已经走到了人生的下山路,她上过山,到过顶峰,遇到了同道而行的人,又一起走过了那么长那么长的一段路。

    她十分知足了。

    即便立时死去也无憾了。

    可是,有人有憾啊。

    公主七十岁这年,驸马四十六岁。

    不过比两人初遇时公主的年纪大了五岁。

    和公主不同,驸马的身体一直很好,除去那次急白了头,之后也一直身体很好,四十六岁的人,头上生了华发,脸上长了皱纹,然而啊,驸马那人,和公主一样有着最清澈的眼,和公主一样有着最温柔的心。

    所以,他依然风华正茂,他依然魅力不减,他离死亡好似还很远很远很远。

    可是他的爱人,却似乎已经要离开这世间。

    七十岁大寿一过,公主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。

    小御医束手无策,私下跟我说,公主如今便是一天一天挨日子,运气不好就今年明年,运气好,也就至多三四年。

    但,挨日子总是痛苦的。

    不同于六十岁那次的来势汹汹形势凶险,这一次,公主便好似那关节朽坏的马车,看上去还能拼拼凑凑支撑些日子,但支撑下去的每一日,那些断裂朽坏的关节处,都发出酸倒牙的咯吱响。

    此时的活着,简直是受罪。

    但公主仍旧每日微笑着,勉力支撑着。

    “起码再活四年。”她说,“等到睢鹭五十岁。”

    “不然太早抛下他,我怕他哭鼻子。”

    可是公主啊,即便四年后,对那个人说,也太早太早啊。

    而您离开他,他又岂止是哭鼻子而已。

    于是,我第无数次地痛恨,痛恨这两人为何不能生在一个时候,痛恨他们的生辰年月为何有那长达二十四年、整整两轮干支的漫长间隔。

    只是,这次再不是因为那什么外人眼中是否般配,是否恩爱,是否是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。

    而只是因为,这样漫长的时间,对这两人,都太残酷。

    就这般,一天又一天,一月又一月。

    公主做到了。

    她痛苦地,却又快活地,挨到了自己七十四岁,挨到了驸马五十岁。

    然后,便再也挨不下去。

    最后的日子,驸马一直守在她身前。

    他早早便将政务几乎全分派到手下人手中。

    他培养出了许多人,他终于可以不再为政事所累,他终于可以安安心心每日守在公主床前,在她少有的清醒时刻和她轻声说笑,和她喁喁细语,和她一起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,桩桩件件。

    可是,我知道,他亦知道,公主更知道。

    这一次,不再会有十年前那样的好消息,不会再有一个十年等着他和她。

    我清楚记得,那是一个好日子。

    黄历上写着:百无禁忌,诸事皆宜。

    公主又清醒过来,精神还难得地很好,说了很多话,最后,又让驸马将她抱出去,抱到了海边。

    那日琼州的天也特别好,午后照旧下了一场阵雨,雨停后,天如碧玉一般清澈透蓝。

    公主没有再让驸马抱,她站立着,已经全白了的发随海风飘着。

    她头顶蓝的天,眼前映着蓝的海,蓝天蓝海之间的人,她站在白沙上,好似被日头披上,又好似被白沙反射上一层发光的纱,闪闪发亮,熠熠生辉。

    她朝驸马说了什么,我听不到,只看到她那灿烂地比头顶白日、脚下白沙还光洁耀眼的笑容。

    我看到她身躯缓缓倒下,倒在驸马怀里,看到驸马似乎愣了下,然后缓缓地、缓缓地抱住她,抱着她坐在了沙滩上,仿佛她只是睡着了,只是暂时休憩一下,便让她那般在他怀里,倚着他的肩,安静地朝着大海坐着。

    我的眼睛再看不到其他,再听不见其他,我只想着,那个天底下最漂亮最好的公主走了,无憾却又有憾地,走了。

    害怕惊动那两人,我无声嚎啕着,流着泪,直到无泪可流,直到那白灿灿的日头从头顶正中滑向了西方,在海面燃起一片瑰姿诡艳,仿佛要将整片海都烧干的火烧云,直到那火烧云也烧干了,云霞融于海面,日头落入海水,月亮升起来,星星亮起来。

    这诸事皆宜百无禁忌的一日,彻底消逝了。

    我踉跄着,趔斜着,眼睛酸痛又朦胧地走向他们。

    我不想打搅他们,可我看到潮水涨起,我听到远处传来忧心的人们找寻他们的声音,我知道相拥相伴再久也终归要分别。

    于是我走上前,和那些随着潮水爬上岸,在他们身边好奇地探头探脑的海龟海鸟一起,轻轻地走到他们面前。

    然后,我看到了天底下最美的两张脸。

    他们脸上爬满了皱纹,他们的发丝银白如月,他们再没有年轻时光洁的皮肤和俊俏的容颜。

    但他们头挨着头,肩并着肩,面向大海,背对群山,脚踩白沙,头顶皓月。

    他们嘴角挂着最安详静谧的笑。

    他们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刻。

    *

    李臻,无字,小名臻臻,京城人氏,生于丁酉年腊月,卒于辛亥年七月,享年七十四岁。

    睢鹭,字白汀,宋州襄邑人氏,生于丁酉年腊月,卒于辛亥年七月,享年五十岁。请牢记收藏:玫瑰小说网,网址www.meiguixs.net 玫瑰小说网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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